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捐寒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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捐寒衣

眼看秋風秋雨,黃葉紛落。不日就將北風呼嘯,白雪飄飄。後援會發起了向前方將士捐贈寒衣,鄉村保甲家家收集寒衣。

謝娘參加村上的集會,聽了演說回來,不管杜芊聽沒有聽,縫紉機嘀嗒聲中,把聽來的先對她說了,然後就翻箱倒櫃清理謝伯的衣服,折疊好堆在方桌上。

杜芊說:“媽!”

謝娘擡起頭來。

“媽,爹這些衣服,有幾件士兵能穿的呀?”

“呃,我想過了,這些短衣,可以穿在裏面。這幾件長衫、袍子,給當官的穿嘛!”

“當官的穿?在家裏穿?”

謝娘苦笑說:“那,家家捐寒衣,我們咋辦?”

杜芊說:“要捐,只有做新的。”

謝娘說:“要得,當時會上,我看有人捐贈的寒衣,就是新的!”

謝娘其實聽演講就在想,做幾套新寒衣,又怕杜芊忙不過來。

謝娘便問:“女兒,我們做幾套新寒衣?”

“我不曉得,你說呀。”

“我們多做兩套!”

謝娘去鎮上布店,買了一疋灰布和一大包棉花回來趕做寒衣。

杜芊問:“做軍服哇?”

“保甲就說的寒衣。老百姓哪個會做軍服呀,哪裏有樣式?”

杜芊不語。她小時寧安街上,就見過穿軍服的,她打開布匹,拿起剪刀就“嚓嚓”剪了起來。母女倆連續幾天趕工,竟做成了十套寒衣!

這天趕場。古路鎮中央有個老戲臺,戲臺上扯的橫幅:“有志抗日的青年,請參加義勇壯丁隊出省抗日!”

此時聯保主任、當地士紳和小學祝校長數人氣宇軒昂站在臺上。

五十多歲的祝校長握拳大呼:“同胞們,青年們,日本鬼子侵占我東北,殺戮我父老,侮辱我姊妹,搶劫我財物……我們不當亡國奴!參加義勇壯丁隊,出省抗日光榮!”

聽演講的人把街都攔斷了,許多人血脈賁張,跟臺上的人一起揮舞拳頭,鼓起喉嚨,高喊口號。臺上臺下男女,同仇敵愾呀!昂揚悲壯之氣在彌漫上揚。

不聽的也有,撬籮筐、背背篼,瓜皮帽青頭帕在人叢中穿來擠去,眼睛東盯西瞧,喉嚨嘟嘟囔囔。

聽的人中,也有不少是袖手縮脖的,站著發呆的,撇嘴吐舌的,聽了半天還在問是不是長毛(太平軍因反抗滿清不剃發而被稱之為長毛)又打起來了的。看來喚起民眾絕非一日兩日之功。

趙蕓和幾個學生在戲臺背後的大街邊演西洋鏡。

西洋鏡城頭娃兒都看膩了的,這裏好稀奇呀!一個幾尺寬的大木箱,箱子前方三個安凸透鏡(放大鏡)的圓孔,同時三雙眼睛湊在孔前看放映,屁股撅著,也無坐凳。

裏面幾十張片子兩三分鐘癮沒過夠就完了。要看的沿街邊排成一字長蛇,周圍簇擁的是懷好奇心不知在搞啥的人。城頭因為要收錢,放的都是美眉露大腿、西洋風俗和幽默、古代三英戰呂布、秦瓊盜馬等。

趙蕓放的卻是宣傳抗日的漫畫。他搖片並維持秩序,將那些不想排隊“只看一眼”的人勸開和推開。

他兩個學生一個敲打鑼鼓:“咚咚咚——搶吃——咚咚咚——搶!”

註意既要熱鬧又不要蓋住另一學生的解說。背解說的學生下巴擡起,目視藍天,手換著立正、稍息姿勢,喉結不斷扯動,口邊唾沫四濺,其聲抑揚有致。二學生互相輪換。

謝娘、杜芊細篾背篼兒背縫制的寒衣交到鎮上聯保主任辦公室。杜芊不願出門的,謝娘說你去見見宣傳抗日的陣勢嘛。

交寒衣時聯保主任看見她倆的細篾背篼兒裏新寒衣層出不窮,取一套又一套,眼珠子彈出來差點掉到寒衣裏面去了。

一番表揚之後,登記在冊。忙了並未抖開來看做工,謝娘感到受誇獎的僅僅是個數字,不甚了然。

過後謝娘在戲臺前聽演說,杜芊一不註意被人流裹到後街,後面有個挑一對豬兒的,豬兒嗷嗷叫,籮筐不斷碰她的腿,令她竄竄跌跌。

有個聲音大叫你往這邊,站進來,站進來!杜芊以為是叫她,就站進去了。

又有人說:站錯了,最後面!她便退後幾步。

一問說是看西洋鏡,人人馬馬,比萬花筒好看!當她站定了之後,擡頭便看見了趙蕓。

趙蕓眼睛有空就掃她一眼,這才四目相對。

杜芊立刻就感受到了這雙眼睛的熱度,還有它的知識和力量,清亮和睿智,移不開了,反而是趙蕓的眼睛因為要照顧四面八方,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轉動了方向。

緊跟著趙蕓玩了個小把戲,扯著杜芊的衣袖令她暈暈乎乎就插隊站到鏡頭前去了。

杜芊眼前鏡頭幾秒鐘變一次,耳邊小學生聲音如流水滔滔:請看!這是燃燒的上海,倭寇大舉進攻,妄圖速戰速決亡我中華——

看倭軍的暴行,廢墟、屍首、逃難的婦孺——

啊,這是壯烈的淞滬會戰場面!義勇軍手執鋼槍在沖鋒,在行軍,身手多麽矯健——

看哪,義勇軍握手槍的軍官,戴鋼盔的士兵,吹號的,還有握大刀的,個個怒目圓睜,放聲吶喊,把廢墟磚頭小日本太-陽旗踩在腳下——

這位女英雄她名叫楊□□,就職童子軍上海戰地服務團,她舉著驕傲的國旗——

她帶著國旗,冒彈雨,泅過蘇州河,前往倭寇重重圍困的四行倉庫——

看,這是四行倉庫升起的國旗,隔岸觀戰的市民在鼓掌歡呼!

人人馬馬,還有光電,杜芊真的大開眼界呢。

她看過了想:在做什麽?那個叫楊□□的美麗女子?媽在哪裏?她人流中穿來穿去找謝娘。

戲臺在教唱抗日歌曲:“工農兵學商,一齊來救亡,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,走出工廠、田莊、課堂!”

“手把那個鋤頭鋤野草啦,鋤頭底下有自由呀。打倒日本要翻身啦!鋤頭鋤頭要奮鬥呀……”

一隊學生在臺上邊唱邊舞。當杜芊又轉回放西洋鏡的地方時,看見另一個老師代替了趙蕓的角色。“餵!”趙蕓在街道轉角處叫她。

她藏掖著內心的驚喜,走攏去:“餵!我又不叫餵。”

趙蕓喜形於色帶她走幾步,是個空寂的巷口。

“我叫趙蕓。不是三國那個趙雲,蕓是草字頭,不是雨字頭。對不起我剛才叫你餵,因為不知你的芳名是……”

杜芊聽得懂他說的趙雲、芳名這些詞兒,說:“我叫杜芊。”

她無端感到心慌意亂,手不知怎樣放,只好把十個指頭絞在一起互相捏過來捏過去。

“杜芊,名字好聽。餵,你是不是在想,趙蕓光是宣傳叫別人參軍抗日,他自己咋沒有報名呀?”

“沒有哇……”杜芊說,她看趙蕓健壯的身體,這才浮想起了西洋鏡那些沖鋒的士兵。

“我們幾個老師最先報名,聯保周主任勸我們莫慌,因為兵役法規定大專學生、公教人員都是免、緩役的對象。周主任,他可能還有私心……”

杜芊沒聽懂他說的什麽,耳根還熱乎乎的,心反而有點涼,叫住我莫非就是說這些話?

“抗敵後援會需要人,我們幾個老師要幫他做很多事情……”

謝娘這時走來。杜芊覺得自己變輕松了,她問趙蕓:“餵,你是單對我解釋這麽多,你對別人是不是也要解釋呀?這個,那個,”她手指著那些經過的人,“你怎麽不追著去解釋呀?”

趙蕓被她的話打懵了。

杜芊自個抿嘴一笑,覺得好開心,就向謝娘跑過去了。

日薄西山,謝娘在菜地裏摘菜,見有兩個穿灰軍服的兵從小河對面走來。

她連忙回來對正打縫紉機的杜芊說:“哎!來了兩個兵,有個就是紅疤兒,老天,他當了兵?真的假的?”

杜芊站起跑到窗口看一眼,兩個穿灰軍服的人,紅疤兒和虎子已經走攏河邊了。

“你先藏起來,從後門跑,快點跑!”謝娘說了便迎出去。

杜芊心裏像五味瓶子打翻了,酸甜苦澀什麽都有。

她定了定神,苦呀澀呀什麽都沒有了,只有種淡淡的喜悅,一種想哭起來的喜悅。

她跑出去追上謝娘,跑在她前面,“哥哥,哥哥!”她對紅疤兒身後還踩在溪水裏的虎子叫著。

“芊芊!芊芊!”虎子擡頭叫,飛腳跳起,搶在紅疤兒前面,兩個都濺一身水。

兄妹倆對面站著。哥哥來了,哥哥變了,哥哥臉洗幹凈了,杜芊站著像枝楊柳,微笑的小臉像清晨的陽光,像水邊一朵芙蓉。

虎子握著拳頭像積攢拉住妹妹的勇氣,往事如煙,面對水邊這朵芙蓉紅疤兒也是如癡如醉,這可是他人生中的幸福空隙,虎子首當其沖,留給他這半秒一秒長如人生的美麗時光。

虎子腦中靈光一閃:“芊芊,我們參加義勇壯丁隊,就要殺敵去了!”

虎子聲如洪鐘,一吐為快,覺得所有罪過、所有羞澀、所有負義,都撇清,都吐出去了。

紅疤兒便也微笑上前:“芊芊姑娘,我們是請了一天假,專門來找你的。”

便轉向虎子道:“咋的?還不給妹妹陪個不是?”

虎子尚未張口,杜芊已跑攏去了,一手緊捏哥哥的手,一手抹眼淚:“哥哥,你長好高哇!你、你當了兵,你又要走哇?”

謝娘說:“啊呀,不在這裏說了,進屋去,進屋去!”

進屋坐下,紅疤兒道:“芊芊姑娘,找到你,你才好告訴父母親,兒子當兵打倭寇去了!”

謝娘說:“我剛才,還以為是土匪來搶人了!”

紅疤兒大笑:“不當土匪,不搶人了,現在是人在搶我!我這支隊伍,不光加入義勇壯丁隊,是本縣的首批先遣隊,省軍幾個團都在搶著要我,封我當連長營長的都有,哈哈哈!”

謝娘道:“當兵殺敵,說起是光榮,呃,你真的當得來兵?”

“都這樣問我。其實我手下的,多數都當過兵,像虎子這樣的是個把。謝娘,你我熟人,我給你說句真話。

“這回當兵,是真資格的,不是內鬥,也不是圖搶幾個錢,回去買地,去堵去漂,是去打倭寇。我紅疤兒硬是當得下來!手下多數也當得下來!都是自願的,不自願的都打發走了,哎!”

他轉向虎子,“你有啥子話給妹妹說的,還不趕快說,馬上要走!”

杜芊說:“忙啥子,吃了飯走,媽,你快去做飯!”

謝娘:“茶都沒有燒!”往廚房走。

虎子說:“芊芊,軍隊不準吃百姓的飯!”

杜芊說:“啥子話嘛!”

虎子又說:“芊芊,你剛才叫她……”

“叫媽,認的。哥,你要走,話都還沒有說。我前兩個月,他們送我回寧安去,我們家的房子,鐵將軍把門,爹娘到渝州找我們去了。

“寧安又有人送我到渝州,結果謝娘,謝伯死了,她孤零零一個人,我就,唉,我心裏,說不清楚,送我的人,他們會到渝州給我報平安。

“哥,我們爹娘,這裏的媽,還有你,一家人,總有團聚的時候。我現在都不傷心了,我曉得有團聚的時候!”

虎子對妹妹的心思細、會說話,從來甘拜下風,且心裏還在內疚,聽妹妹說話,點頭而已。

紅疤兒道:“杜芊姑娘,天不早了,明天從縣城開拔。幾十裏路,我們真的得馬上走!”

兩個說著都站起來。

杜芊只得朝廚房喊:“媽,他們硬要走!”

謝娘聽了跑來,硬把一包吃的,有飯團、苞谷餅子、半塊鹹肉,塞給虎子。

杜芊追出叫住已走向籬笆邊的紅疤兒說:“我看你們的腳。”

虎子說:“做啥?你做鞋,寄給我們哪?”

杜芊蹲下比了二人腳的大小,說:“哥,你長好高了,你腳比爹的腳,還長幾分呢!”

虎子說:“芊芊,你還記得爹的腳好長?”

杜芊盯虎子一眼,聳了聳鼻頭:“哼!”

虎子出口就失悔,有什麽資格說妹妹嘛!他倆拔步便走。

杜芊在後面喊:“大伯,哥哥,明天來送你們!”

虎子回頭說:“來不及呀!可能清早……”

紅疤兒對他說:“要造聲勢,不會清早!”

對杜芊說:“明天,縣上有個壯行酒,還有個儀式,出發的時間,太陽一篙竿多高吧!”

兩個小跑著走了。

杜芊向謝娘道:“媽,拼命吧,兩套寒衣,兩雙鞋子!”

謝娘心上直敲小鼓,嘴上說:“你做寒衣。鞋子,我把向媽找來,一個做一雙,做得出來!”

次日天沒亮,杜芊和謝娘便騎驢子進縣城去。

進城太陽剛上了房頂。縣府門前懸掛橫幅“縣抗敵後援會為義勇敢死隊壯行”。當街擺了十來桌酒,坐席的除壯士外,還有縣長、縣參議長、軍管區代表、各聯保主任、一些鄉紳及須發花白的耆老。

壯士個個頭裹白帕,胸前斜挎一根寫有“剿滅倭寇”的白布條。義勇敢死隊這首批五十個壯士中,竟有三十個是紅疤兒為首的過去的“棒老二”。

紅疤兒等橫行江湖二十年,雖自稱“劫富濟貧”,實際做了許多不義的勾當,今次不光金盆洗手,還要上陣殺敵,成為美談。另外二十個壯士,也都是志堅意決的精壯後生。

杜芊、謝娘街邊下了驢子,過來看時,只有部分壯士已經坐在席上了,不見紅疤兒和虎子。其他席桌都還空著,穿戴齊整的官員、耆老都站在那裏,像在等人,他們莫非還在收拾行裝?

又見席桌背後、橫幅之下一排條桌上,整齊擺放著贈送壯士的簇新穿戴:灰布單衣、薄被、草席、麻耳子綴紅絨球草鞋、細篾鬥笠。

又看坐在席上這些壯士,雖然頭帕和胸前條幅齊整,穿得都五花八門:長褲也有,短褲也有。單衣也有,褂子也有,想是怕油水弄汙了、鞭炮炸花了,臨行才更換。

杜芊看見桌上的灰布單衣,心想這是軍裝呀,這灰軍裝什麽樣式?低聲向謝娘說了。謝娘就向一位看去像後援會辦事人員的女子走去。

這女子本來沒有看見杜芊母女,這下看見了,迎著問:“大娘,你交寒衣簽的名字,姓謝吧?”

謝娘說:“我是姓謝,寒衣是我女兒杜芊打的,我們想看看衣服樣子。”

女子笑道:“這一百套軍服,每人兩套,就是照你女兒做的樣式打的,學得不像。我們正要找她!”

拉著杜芊說話。

這時,趙蕓等幾個小學老師,正在街邊支起竹竿懸掛鞭炮。趙蕓踩在長板凳上,手提著鞭炮剛一轉身,便看見了站在街對面橫幅下的杜芊。他一分神,長板凳一頭翹起,他連哎呀都來不及叫,就一屁股摔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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